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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员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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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

 

对于七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人而言,少年时代很多时光都是在田间度过的,那些沉重的无休止的劳作,那每天必须面对的劳作组成了日常。当年,只要不在学校读书,肯定就在田间干活。

我就是当年无数农村少年中的一个,已记不清几岁开始就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了,反正是还没锄头高时,我家责任田里就留下了我的影子。也不记得是怎么学会这些劳动技巧了,大人们爱说这样的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意思是只要在后面跟着干就是了,时间长了,自然就学会了。就这样,我在大人们不知不觉的熏陶之下,掌握了所有农活。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我从小干活就快,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能出好活。现在,我还经常想,如果我没有走出农村,或许早就是个好庄稼把式了。

我们村小,人少,地块小,当年我家共有七八亩地,竟达六块之多。村北、村西、村东都有,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有两户人家有拖拉机,最先进的机械化就是能用拖拉机带动犁子犁地、带动收麦机收麦(仅能将麦子放倒),因为我家地块小,所以拖拉机不愿意给干,每年夏秋两季,所有的农活只能全部靠手工。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劳动量。

还没入学之前,我就会背诵那首《悯农》,那是身为退休教师的爷爷教我的,开始我并不解其意。当我走进田间,开始沉重的劳动时,才开始慢慢懂得了作者浸透在字里行间的那声叹息,这叹息之声穿越千年,一直回响在我耳边。

堤外的土地尽管肥沃,但我们村组的百姓还是不愿分到。小队长说,既然都不愿意要,那就抓阄吧,谁抓到,都是命赶的。

村人之所以不愿意要那地块,我想最主要的原因一是离家远且要翻过堤坝,二是纯粹靠天吃饭,夏天常被水淹。每年里的夏秋两季庄稼,是很难保全的。

阄是我抓到的,面对这样撞大运一般的博弈我从小手气就不好。尽管地块不大,只有八分地,可每年还要耕种。村北那条清水河就从我家那块地前流过,每年八九月份,雨季河水上涨,通往田间的那座小桥就被淹没了,田地随之也被淹没。桥淹没了,只能涉水过去。豆子因为植株矮,大水一漫,就绝收了。棒子的话,长得高,漫不到,就趟着水,一个个地掰下来,装进袋子,扛在肩上,一点点地运到河对岸。然后,再装进地排车,拉着上堤,回家。每次涉水,水蛇、青蛙、蒲草、芦苇、不知名的水草,吸血的蚂蝗,就在身边,为了收那点庄稼,心里也不怕。从那时候我大概就知道了坚持的重要性,许多事情都需要坚持。我扛着庄稼涉水时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干一点少一点,总有干完的时候。现在河流早已不复,每次回老家路过它,我的身体都会像触电似的,当年那熟悉的感觉又苏活过来,让我既幸福又恐惧。

 

秋收后,慢慢等水退去,等地晾干,再翻起来,种上冬小麦。机器是不过去给耕地的,只能靠牛拉犁或用三齿镢刨地。我从小就对家里养的那头大母牛心存感激,觉得它真是既力大无比,又踏实肯干。我属牛,干活累了一天,常常是倒在床上就睡,有时梦见自己成了一头牛,正像我家养的那头。

没用三齿镢头刨过地的人是很难理解啥叫土里刨食的。一米半左右的木头把,一次下去,刨开两巴掌大的一片地,还要把刨出来的杂草、玉米根或豆根检出来,再将土地弄平整。举起,用力刨下;举起,用力刨下,周而复始,久而久之,没干过这活的,很快就会感觉腰酸背疼,手上很快就会磨出血泡。我觉得所有的农活之中,刨地是最考验人的耐性的。

种冬小麦讲究深耕,将地犁完或刨完后,还要用靶弄平整。牛拉靶或人拉靶,枣木做成的长方形框架,二十几个靶钉,压上人或土坷垃等重物,翻来覆去地把地靶平整,把埋在土里的杂草勾出来。如果是我家的老牛拉靶,我就是那个蹲在靶上的孩子,我牢牢地抓住靶钉,任凭靶在田地里起伏。每次到了地头,待老牛停稳,我还要掀起沉重的靶身,将挂在靶钉上的杂物清除干净。有时,老牛正在前面拉着靶,忽然又拉又尿起来,那种味道一言难尽。如果有风的话,尘土飞扬,难以睁眼。

待土地平整完了,就开始准备种子耩地了。耩地,拉耧车。一人摇耧控制播种量,一人在前面驾辕掌握方向,两边一边至少两三个劳力用绳拉。我一边跟着大人们拉耧车,一边听大人们说,这地块,种不种在人,收不收在天。

棉花是开在大地上的花朵,这花朵尽管好看又温暖,可种植它的辛劳若非亲自经历是很难想象的。

枣芽发,种棉花。农谚总是那样管用,院子里那三棵枣树存在的一大意义就是提醒我家啥时候开始种棉花。眼见得枣芽萌发,奶奶和母亲就将早就准备好的棉种拿出来,在大锅里用开水煮过,然后盖上棉被让棉籽发芽,待针尖似的的芽儿拱出来,即可作为种子用了。

村东我家二亩盐碱地,种别的庄稼是不收的,棉花耐碱,非它莫属。春天风大,干旱,种棉不能缺水,就买一大块塑料纸绑扎起来,造个大水袋用地排车到村北清水河里拉,晃晃悠悠地拉到地头,再用水筲水舀子一点点灌注到刨好的土坑里,待水耗尽,就开始撒种,一个坑里扔几粒棉种,为防土蚕等害虫叮咬,还要用一种叫呋喃丹的农药提前将棉种搅拌均匀。扔进棉种,再用脚将坑掩埋。春早,为保地温、防水分蒸发,埋好后再用一层塑料薄膜覆盖,在薄膜边上用铁掀铲土压住,一套工序下来,费事费力费时。种棉花要赶时间,家里劳力少,就从我舅舅家找几个表哥过来帮忙,拉水的拉水,刨坑的刨坑,盖薄膜的盖薄膜,大家分工合作,人多,场面就热闹。

几天后,棉花出来了,接下来的活就更多了。除草、打药、打叉子、逮棉铃虫,棉花娇贵,爱生虫,自苗出来后,就离不开农药了。

我清晰地记得当年最常用的几种农药:氧化乐果、敌杀死、1605等,现在很多农药不生产了,或者说早就更新换代了。打药很频繁,三天五天七天,就得喷一次。一开始兴那种圆筒喷雾器,一桶水装十几斤,单肩背带,先按说明书要求,将刺鼻的农药用吸管取出,倒到水里,农药见了水立马变成奶白似的药液。当年,一没口罩,二没手套,全是徒手操作。

从家里出发时背着一桶,手里提着水筲,水筲里装着水舀子、吸管、农药瓶子,到了地里,先用把手打气打满,打不动为止。打开开关,喷头开始嗤嗤地喷洒起来,对着棉花植株的上下左右,全方位喷洒。常常是,喷头因为一点小东西被堵住了,就要拧开来,将小杂物拿掉,接着干。头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周围没有一丝风,只有绿油油的棉花,喷雾器上滴落的药液浸淫在背上,流到手上、胳膊上,全然顾不上。心里只想着快点干完,只想着棉花开花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乡人爱将采摘棉花叫作拾棉花,还说拾棉花就是拾钱。可不是么,白花花的棉花拿在手里暖暖的、软软的,送到供销社就会换回来花花绿绿的钞票,这不是拾钱么?

八月十五见新花,中秋节前后,开始采摘棉花。在腰里围上棉布或用化肥袋子改装的包袱,俯身下去,一朵朵地拾棉花。一次过去,是两趟。拾棉花,要趁天气好时抓住时机,否则,经了雨,棉花发红,就不值钱了。还有一点,霜降之前,最好让棉花开完。霜打的棉花也叫红花,卖棉时价格大打折扣。

把棉花晒好、择干净,用牙一咬,听见包藏在棉绒里的棉籽磕巴一声响,就说明干了。虽说供销社里的收购站距离我家直线距离也就三百米,卖棉也要用地排车拉过去。我拉着用布包或化肥袋子满载的白花花的棉花到收购站去换钱,棉花身上那种洁白的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很愿意拉车去排队卖棉花,我想借此机会看看收购站里的收购员老王家那位漂亮清纯的女儿,尽管她不会说话,可我喜欢看她脸上在阳光照耀下的那些发光的细细的绒毛,看她长长的辫子、长长的睫毛,闻一闻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有一次霜降之前,我拾棉花时,发现地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野兔,不知为啥落单了,被冻得瑟瑟发抖。我把它捧在手心里,看着它有些怕的眼神,摸着那黄褐色的又滑又软的毛,那种温暖的存在,直到现在不能忘。

小麦,一直是我们的主食。很多年前,就是如此。这种记忆已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烙印在血液里,祖祖辈辈流传。

最紧要的是收麦。老百姓爱说,麦熟不过晌。意思是到了节气,麦子该熟很快就熟了,该收割的时候要抓紧收割,耽误不得。麦天多变,要抢收抢种才行。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回到家乡,看见麦田,当年割麦子的场景便会一下子跃到眼前。

该割麦了,先找邻居大爷将镰刀打磨得快快的,大爷是个好把式,磨镰刀也是一把好手。他家里那块磨刀石已损得很厉害了,可他用起来很顺手,镰刀在他手里噌噌几下子光亮就被磨出来了。用手指头轻轻一试,可以了。

天不亮就到了田里,乡人爱说,一个大五更赶一上午出活。夏天天热,趁凉快赶快干,早晚脱不了的活儿。

去吧,揉着惺忪的睡眼,拿着镰刀,跟着大人屁股后面,下地割麦。我家养的那条黄狗也紧跟着。邻村我的两个表哥常来我家帮忙,他们自带镰刀,在我们到达时,他们已在地头等着了。干吧,大人们一次过去是两耧(六垄),他们脖子里搭着条毛巾,身穿长衣长裤,脚蹬布鞋。他们弯腰,挥动镰刀,甩开膀子,只见寒光闪闪,麦秆应声而落地。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紧跟身后。早晨的露水很快将我全身打湿,早起的麻雀前来啄食麦穗,割着割着,麦田里隐藏的青蛙嗖地从你脚边蹿过,屁股后面喷出一股水。

还会遇见野兔,灰褐色的野兔,矫健的身姿,黄狗见了,会拼命追过去,往往无功而返。回来时,累得气喘吁吁。

锋利的镰刀会因人的不小心而把布鞋割破,此时,最遭殃的就是大脚趾,一镰刀下去,重者会割掉一块肉,轻者会割去一层皮,不用说,就见了鲜血。哪有空去包扎,在地里捡把黄土,敷上,接着干。

麦收时,尖尖的麦芒会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会扎破你的皮肤,或让你皮肤过敏起红点。还有穗头上的黑色菌,会毫不犹豫地沾染在你衣裤上,沾染在你身上。干上一晌活,你会变成黑鬼一样,汗水会在你脸上身上肆无忌惮地流,留下道道痕迹。

我从年少时就跟着割麦,直至1991年外出读书。参加工作后,每年夏收时还会回家收麦。近些年,随着机械化程度的不断提高,我从沉重的劳动中得到解放。近几年,家里耕地少了,承包了出去,索性不种了。可我,每到芒种前后,还会想起那些曾经的岁月。

老百姓爱说,世界上最凉快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厨房门口,二是高粱地头。高粱因为产量低,种植的少。乡人种玉米的多,玉米虽不及高粱植株高大,也属个高的,一般情况下,都要超过两米。人站在里面是不见踪影的。

在玉米里打叶子或者薅草是啥滋味,没亲身干过的真难以体会。

玉米因为种得稠,等开始坐果时,为更好通风,提高产量,老百姓往往要去地里打叶子,钻到地里,把靠近下边的几片叶子薅下来,叶子可以喂牲口,玉米可以增产。

玉米叶子又大又长,边上还有纤细的绒毛,刺到胳膊上又疼又痒。所以,打叶子最好穿长褂,加上棒子地里密不透风。干这活,汗流浃背是常态。

村西我家的自留地,是恒久不动的。地块成方形,六分地。南邻是村里光棍老李家的地。他一口人,也就不到二分地的样子,狭长,可种五垄庄稼。老李没啥收入,不买化肥。他施肥用的是大粪。村里集市上的公共厕所,归老李拾掇。夏天,蝇子多,蛆虫多,大便多不成形。为了省事,老李直接从厕所里挑着粪担子到地里,用木勺子将粪汤浇到棒子地里。那刺鼻的味道一传老远。

每次干这样的活,都要忍受大便的味道。一开始,难免作呕,久而久之,也就适应了。

以前,乡人谁家里不喂养牲灵呢?牛、羊、猪、马、鸡、鸭、鹅。

夏天里,食物丰沛,不愁吃喝。这个时节,会给它们备下过冬的粮食,把它们最喜欢吃的草晒干了,直接放到冬天。

庄稼地里、堤上、河边,漫山遍野的草,真茂盛啊,这东西比庄稼顽强,无需人照管,一到时节就疯长起来。芦苇、拉拉秧、酸酸溜、荠菜、牛舌头棵、水稗草、米蒿、狗尾草,大名,小名,各式各样,名目真多。牲口泼辣得很,几乎啥都吃。其中也有人能吃的,比如荠菜和米蒿。

我年少时期,家里养猪、羊、也养牛。开春,地里有了草,就开始拿着镰刀、背着筐在地里转悠。村里的小伙伴,大家干的活差不多一样。一开始,要家里大人支使着才干,支使几回,就成了习惯。家里喂羊的,一手牵着羊,一手拿着镰刀背着箩筐,寻到好去处,就把羊撅子插到地里,边放羊边割草。

草丛里蚂蚱很多,蛐蛐、蚯蚓、蚊子也很多,还时不时跳出青蛙,嗖地一下子蹿出老远。柳树上蝉鸣不止,热气腾腾,不变的是夏天的热浪。等草装满筐,身上就像水洗过一样,索性跳到河里洗个澡。铺天盖地的阳光包裹一切,阳光趴在水上水动光也动,动得好像比水还快。抬头看云,夏云多奇峰,一朵、一片、一团,独具形态。

割草时也常常会遇见些小惊喜,草丛里常见马泡之类的小野瓜,圆溜溜的,体量小,成熟后却可口,既解渴又管饱。

回家,趁天气晴好,将草在院子里摊开晒,我家对过是粮所,院子里大片的水泥地,是晾晒草的最佳场所,村里很多人家割了草都晾在那个大院子里,这家的那家的,从来都不会混。日复一日,割的多了,晒的就多,一来二去,就成了草垛。

每次摊晒,我都会闻见草身上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略带青涩的味道,是阳光浸透的味道,我看见青草青菜慢慢变了颜色,收缩了身体,它们变得乖巧,任我摆布。它们从大地上到了这里,到了冬天还会进入牲口的肠胃,成为它们的食粮,进而成为它们的血肉和筋骨。当这些牲口长大、老去后,最终会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变成人们口中的美味。

少时,我家里每年都会养一只羊,开春时节,在市场上买回羊羔。喂养大半年,到了年根,就找村里宰羊的老王给杀了,吃肉吃羊杂喝羊汤,最后还把羊皮卖了。老王常年宰羊,下手又狠又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鲜血流尽,羊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慢慢变凉变硬,杀羊的场景真是惨不忍睹。

尽管,现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发生了巨大变化,可我相信,人的本性是大体不变的。那些散布在田间的真实可触的存在,那些善良、朴素的灵魂,无论多么渺小卑微,哪怕像一朵朵没有香气、色彩单调的白花菜,他们依然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甜美梦想。他们身上的憨厚善良、不屈等美德,依然构建我们民族性格的主体。

 



作者简介:

孔伟建,民盟济宁梁山总支三支部宣传委员,梁山县公安局宣传科干部,梁山县政协文史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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