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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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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口志

孔伟建

牲口这个词,我专门查过词典,上面是这样解释的:用来帮助人做活的家畜,如牛、马、骡、驴等如此说来,牲口的历史是悠久的,个头是大的,是有力气的,有助于人的。

我对生产队是有模糊记忆的,小时候,俺村生产队里喂养牲口的土屋还在,老百姓比较通俗的叫法是牛屋。显然,牛这种家畜跟老百姓的关系可以说最密切,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最为根深蒂固。

村庄不大,实行生产队期间,共有两处牛屋。村南一处,村北一处。牛屋紧邻大场,大场是麦收期间队里轧场、收麦、晒粮的地方,开阔平整。

专管给生产队喂牛的是村西老李家兄弟的老二,兄弟四人中数他为人最老实本分,队长反复掂量看他适合干这行就让他当牛倌了。我对李老头是有清晰记忆的,我小的时候,老李年纪很大了,他岁数应该比我爷爷还要大。老头个不高,须发皆白,话头不多,身体壮实。

老李在队里唯一的工作就是喂牛,几十头牛要想喂饱喂好也不是件易事,老李一直干得很好,他从心里爱这一行,每天除了这事心里不想别的,一门心思地想把牛照料好。每天收草、铡草、筛麦糠、喂料、饮水、打扫牛圈、给牛用大扫帚一下下地清理身体,从早忙到黑。

除此之外,老李还有个爱好,就是爱养鸽子。牛屋是土屋,适合鸽子生存,他在房梁上弄了几个笼子,养了几十只鸽子,瓦色、两头乌、纯白、纯乌,品种还不少,据说有的品种还挺稀有。

1982年前后,我读小学二年级,生产队解散了。队里的耕牛要分到各小队、小组去,相伴多年的伙伴眼看着分开,老李为此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老头身体、精神大不如前,不久就去世了。

刚分开队那几年,我家因劳力少,也养过几年牛,是那种鲁西大黄牛,养过母牛,也喂过公牛,公牛脾气暴躁,不好使唤,只养了一年就牵到村北牲口市场上卖了。还是养母牛好,性格温顺,好使唤活,能生养犊子,犊子大了还能卖钱。

开始是在西屋喂牛,后来,因为家里人多住不下,就专门搭了个敞棚,一边靠墙头,再用两根大粗木柱子搭好架子,之间架上木棍子、椽子,铺上秫秸、麦秸当房顶,搭上棚子,泥上一层泥。每年雨季,雨水冲刷后,都要重新泥一遍。

牛要吃草,自从我家养了牛,薅草割草的活就包给我了。田地里、河沟边多的是草,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形状各异,你要分辨出哪些草牛喜欢吃,哪些不吃,你要摸清牛的脾胃。比如,我家一开始养的那头老母牛最喜欢吃的是水稗草,水稗草在水沟边长的最多最旺。还有一种叫拉秧子的草,这种草分节,节与节的接头处会生根,因此会绵延不绝地长下去,一根草扯起来老长。

老牛吃草是用长舌头往嘴里卷,我看见老牛干了一晌活回到牛棚里,就从筐子里抱出一捆鲜草扔给它,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香甜很知足的样子。我心里很高兴,虽然没直接下地干活,却用这种方式给世代养育我的土地有了一点交代。

我家先后养过三头牛,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头老母牛,这牛个头大,体壮膘肥,生性温和,干活不惜力气,更重要的是,每年还会下个羔子。据说,有的母牛两年才产一次羔子。

配种站位于村北那片叫黄花寺的芦苇荡里,三间红砖瓦房掩映在茫茫芦苇荡中,一条羊肠小路通往那个神秘的所在。在我眼里,那是个神奇的地方,周围十里八乡凡是家里有母牲口的人总会到那里,据说花上几块钱就能让母牲口怀上崽子,别管是牛、马、驴,还是猪、羊。我从小就知道那个地方,可直到离开家乡,也没迈进过那个院子。待我想去一睹究竟时,那房子已消失殆尽了。

当年,我家那头母牛就是在那里配种。这样的事情,大人总不让孩子跟着,因此我的好奇心一直压抑到现在。不过,我曾亲眼见过母牛生产的过程。常常是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母牛动了胎气,要生产了,它会在牛棚里四处转悠,焦躁不安的样子。然后,慢慢地,它的情绪开始平复,它会找个干燥的地方,积攒浑身的气力,慢慢生下自己的崽子。眼看着小牛的四肢和头部慢慢地跟母体分离,直至完全脱离。

小牛犊刚生下来,被胞衣包着,眼睛还没睁开,身上有许多粘液,母牛是把这些东西舔掉。接着,牛犊的眼睛会慢慢睁开,它开始尝试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然后,找母牛的奶头吃奶。

从此之后,母牛做了妈妈,牛犊跟她形影不离。对哺乳期间的老牛,家人更是精心照料,每晚都会加些草料,拌些麦麸、豆饼之类的营养品,每晚还会给它喝些稠稠的泔水(刷锅水)。我喜欢牛犊那可爱的样子,喜欢抚摸它身上软软的毛,看它那湿漉漉的鼻子,捡最鲜嫩的草喂它吃。

牛犊长得很快,半年左右,个子长成了,气力也有了,就可以下地在母牛身边学活了。用缰绳套着,从学习听把式的口令开始,点点滴滴,学习拉车、犁地、耩地,从一开始不愿上套到慢慢适应,之间要倾注牲口把式很多心血,只有会庄稼活的牲口在牲口市场上才有销路,才能卖得上价钱。因此,母牛在我家的那几年,先后贡献过四头牛犊,每次都是一年左右,就被牵到村北牲口市场上卖掉了。那市场我经常去,热闹得很,逢集,来自十里八乡的村民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在经纪人的撮合下进行牲口交易。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混迹于此的一个牛经纪,姓张,家在我村北头张庄,距离不过一里。老张五大三粗,皮肤黝黑,说话声如洪钟。逢集他必到牲口市场,一大早就来,在集上吃几个包子、喝碗胡辣汤,吃饱喝足了就拿着个黑皮包,直奔家北市场。我觉得这经纪人身上充满神秘,他善于察言观色,从买主、卖主的神色中就能判断谁是打心里想买、还是只是闲逛。到了市场,老张只要看准了买卖双方,就凑上去,先找卖主,一只手拿黑包一遮,另一只手伸过去,听大人们说这叫摸码子,也就是通过手指头谈价格。这边摸完,老张再接着给买家递码子,同样的伎俩再次上演。然后,老张从中抽取适当比例的提成。这是行规,只有行中人才能领会其中秘密。买卖双方用手指问价谈价、压价、成交根本不用说话,每个手指都代表不同数字,即便成交旁人也不知成交价格。据说,这老张每集都不放空,就靠这手艺吃饭,难怪吃得膘肥体胖。

我家的那几头牛犊子就是从这里走向了陌生的所在,当它们离开母牛、离开我家,我都不知道最后迎接它的是什么命运。有时候,我跟着大人去牲口市场去,每当看见手中的牲口被别人牵走,心里总有种难舍的情感难以言说,有时还会掉下泪来。

社会的发展进步是那样神速,现在,村里早已没有人喂养大牲口了,作为主要劳动力的大牲口即便存在也早已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劳力身份。当我人到中年,当我回望来路,我还是经常想起那些曾经的农耕岁月,想起遥远岁月里喂养过的那几头牛,就用些许文字表达我心中对它们的感念之情吧。

虽然我家从没养过马,但对这种牲口我从小就熟悉,原因是村里老张家里喂马,并且不止一匹。

当年,老张家的几个孩子都喜欢牵着马在村里招摇,不论是他家儿子还是闺女,直到现在,我还非常佩服他家大女儿的胆识,她常牵着那匹最高大的枣红公马,十几岁的少女,个子没大红马一半高,但这匹马在她手里却乖巧得很。听村里人说,张家这匹大公马是种马,专门为附近村里的母马配种的,是他家的摇钱树,老张拿它可宝贝呢。

这匹马通体枣红,马鬃和马尾颜色稍深,近乎黑色,膘肥体壮,身上像上了一层油,阳光一照,闪闪发光。跑起来四蹄如飞,尘土飞扬,叫起来声音洪亮,老远就能听见。我想,所谓的高头大马,说的就是老张家养的这种。更神气的是,这马老张家人人都敢骑,人人都会骑,即便是他家几岁的小儿子,放在马背上也不害怕,精神得很。每当我看见老张家人骑着大马在村里经过,我就会看见来自村里父老乡亲那种羡慕的目光,特别是我,羡慕得心里发痒。但是我从小胆子就小,老张见了我,招呼我,让我骑上试一下子,可我一直没这个胆,一直没敢试。

老张家在村西,村子不大,从我家住的村东到他家,步行也就几分钟,况且老张家的二闺女跟我同岁,我常去找她玩。所以,对老张家很熟悉。

老张家一共养了三匹马,两匹母马,一匹公马,专门搭建的牲口棚子。老张人高马大,有股子力气,出力干活是把好手,驯养牲口也很在行,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他。所以,老张家喂养种马的消息不用专门下广告,生意自然就很好。这么说,当年这附近村里那些生养的小马驹,绝大多数都是这匹大红马的后代。

老张家距离村北清水河很近,大红马喜欢喝河水,吃河边的青草,只要是河边还有草,老张家人就会牵着大红马到河边吃草,老张养马自有一套,他常说,吃鲜草吃野草的马膘才好、体才壮。盛夏时节,他还会让大红马在河里洗澡,我见过马游泳,高扬着脖子,四肢有力地趴水,速度很快,上岸来身体一抖,水珠飞溅,然后再到岸边沙地上打个滚,在仰天长啸地叫上一通,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当年,那条连个学名都没有的清水河不知养育过多少生灵,它不仅是河流,还是很多能量的载体。

农忙时节,最忙活的那几天,老张家也用这大红马出力,三匹马套在一起,犁地、耩地,往往是村里最先完成三夏生产的。你想,马本身力气就大,干活就快,三匹马套在一起,干活效率谁能匹敌?

张家大姑娘长得很美,尽管皮肤黑,但五官很精致,很耐看,人称黑牡丹。长大后,嫁了个做生意的有钱人,在县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前几天,我在城里遇见了她,得知已当了奶奶。

世事无常啊。当年的那些事,不知她是否还会想起。

关于驴的印象最早来自那个聪明的新疆人阿凡提的故事,作为他的标配,那头小毛驴似乎也被赋予了无穷的智慧。那印象停留在故事书或电影、电视画面里,阿凡提的那头坐骑毛驴总是那样温顺可爱,总是带着他慢悠悠地走,然后就是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留下阿凡提的故事。

后来读到黔驴技穷的故事,对驴子的印象似乎一下子变得不好起来,毛驴的本领似乎太小了,貌似庞大却除了会用脚踢便无其他防身手段了,结果自然成了老虎的饕餮大餐。

我小的时候,村里还常常来赶毛驴车做小生意的人。听口音都是外地人,车上拉着碗盆罐罐之类的厨房用品,边走边吆喝“拿破铁废铜旧鞋底,换盘子换碗喽!”以前生活条件差,物物交换还很盛行。走到哪个村,货主勒住驴笼嘴,吁地一声,叫驴停下来,就开始扯开嗓子叫喊起来,村人听闻后围拢过来,这家拿着几个破鞋底,那家提着两个破锨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过称成交,换得几个花花绿绿的新碗新盘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村里养驴的很少,只有村南老汪家有一头,主要用来拉脚,到外地拉石头,哪里需要卖到哪里去。老汪拿这驴宝贝得很,也难怪,一家人全靠这驴子挣钱养活呢。这毛驴让老汪喂养得膘肥体壮,一身驴毛乌黑发亮,叫起来全村都能听见。每次出门拉脚,老汪都美滋滋的,手里拿着鞭,盘腿坐在架子车里,嘴里叼着旱烟袋,眯着眼,走一路,吸一路,不紧不慢,驴蹄子走起来哒哒哒哒的声音节奏明快,清脆悦耳。

我跟老汪家大儿子同龄还是同学,有时吃饭早路过他家时,就坐在他家里等一会儿。老汪家住房很紧张,老汪和毛驴同住一屋,角落里一张窄窄的床,光是毛驴的食槽子就占了一半空间。

老汪短髭邋遢,吃饭穿衣都不讲究,肯出力,不怕苦,热受热,冷受冷。别看个头不大,常年出力身上真有把力气,装车卸车,抬石头,都不在话下。几年下来,家里的老房子果然都被重新翻盖一遍。他家大儿子下学早,结婚早,三间西屋就作了婚房。村里人都说,这房子是老汪用小毛驴出力换来的。

毛驴老了,早已不知去向。老汪也老了,七十好几了,身体还硬朗,一个人起居生活。

县里某个乡镇以产驴肉著称,城里也有几家饭店以做驴肉支撑门面,大家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见驴肉价值之金贵。每次吃驴肉,我的眼前总会叠化出很多关于驴子的形象。当驴子从主要劳动力的历史舞台上退下来,当驴子不再被叫作牲口,属于它的命运似乎只有被宰杀后摆上餐桌了。

前段时间我回家在街上见了他,他说现在生活好了,从前的苦日子早过去了,年纪大了,该清闲清闲了。现在,他每天都喝两口,不论有肴还是没肴,要的是那份得劲!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看见他满口牙齿已经没剩几颗了。

正是冬天,几棵槐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枝丫,在寒风中瑟缩着。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有像树一样的年轮,只是,这年轮隐匿于肉身深处,无从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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