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文苑撷英
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文苑撷英

伤疤记

孔伟健

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俗语:疤瘌妮,疤瘌小,没有疤瘌活不了。意思显而易见,过去农村家里孩子多,大人整天忙于生计,照顾不到,只能任由孩子自己玩耍,难免磕磕碰碰,因此,留下伤疤的几率就很大。

我想,那些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显或露、形状各异的伤疤,当初的形成,肯定跟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想象密切相关。

我左前臂上,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看到一处伤疤,纽扣般大小。三十几年过去了,印记依然如昨。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往往对马蜂窝有种特殊感情。尤其是下雨天戳马蜂窝的经历,应该是多数人都有的。那种充满紧张和刺激的现场感,实在是难以形容。

过去农村几乎全是土房,房檐下,猪圈上,树上,墙头上,常常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马蜂窝,飞来飞去的马蜂整天忙碌着,筑巢、捕食、生育、繁衍。那种体型大的黄蜂,飞得又快又高,垒的窝也大,最是招惹人。

还有一种体型较小的土蜂,喜欢在土墙里做窝。我家对门粮所里,粮仓南墙上,有一窝土蜂子。以前,在缴纳公粮的年代里,粮所是非常好的单位。上世纪90年代,当时的中专学校里,除了师范类、水利类、供销类,剩下的恐怕就是粮食类了,并且粮食类是非常吃香的香饽饽。考上粮校,就意味着端上了铁饭碗。

所以,在粮所里上班的人是非常风光的。我家对过的粮所里,当年有二、三十号人,这些人我基本上都很熟识,因为我常到粮所里去玩。甚至,就连每个人的外号和职务我都能如数家珍:所长、会计、出纳、大老高、小瘦猴,还有个非常漂亮的叫小艾的高个长发姑娘——这姑娘没有外号。

我们村是公社所在地,所以村里有些单位,单位里那些所谓吃国粮的人,是非常让人羡慕的。粮所大场院是全部硬化的水泥地面,院子靠西和靠北一面全是高大的瓦房形制的粮仓。仓门上都有编号,我所说的那窝土蜂就在靠北一面的3号仓和4号仓之间的墙上。

其实,这窝土蜂我和邻居好伙计大兵我们两个早就发现了,刚开始时,这窝规模小,土蜂也少,稀稀拉拉,我们商量着,先别招惹它了,等蜂子多了,再干掉它才过瘾呢。就这样,我们时不时地就过去看看,果然,这东西越聚越多,每天,蜂窝前面都挤挤挨挨、黑乎乎的一大片。此时,我和大兵商量着,行了,动手吧。

阴天下雨,是招惹马蜂窝的最佳时机。一天,风雨交加,我和大兵招呼了村里一帮小伙伴开始行动。经过商量,我们决定火燎、泥堵两种方法一起上,兵分两路,选好打先锋和打后阵的伙伴。

用火燎的一班,拿来长竹竿子,绑上麦秸,用绳子扎紧,一个手执竹竿,一个用伞护送,猫身走到蜂窝下面,蹲着,用火柴将麦秸点燃,然后,迅速将火苗对准蜂窝口。火光中,但见土蜂被火烧着的纷纷落地,没被烧着的急忙飞走,边飞边找招惹自己的敌人,它们不惧风雨,紧盯着我们这边俯冲,小伙伴边躲边念叨:马蜂马蜂别蛰我,我没戳你的马蜂窝。念叨归念叨,躲闪不及的难免被毒针蛰伤,头上、脸上、腿上、胳膊上,逮着哪里是哪里。随后,就是嗷嗷叫的声音。懂行的大点的伙伴,赶紧过来处理伤口,先是用手狠狠地把毒液挤出来,然后将马蜂菜弄碎,糊在伤口上。

我右臂上的这个伤疤就是那次留下的,当时,按照分工,我负责拿泥堵住蜂窝口。我在一旁瞅着,待第一班任务完成后,赶紧上去,将准备好的在家北清河岸边挖来的淤泥块照准蜂窝,狠狠地甩过去,结果第一次没照准,让飞来的一只土蜂子狠狠蛰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我一咬牙。我赶紧蹲下来,叫来大兵,让他帮我把毒液赶快挤出来,不然很快就会肿起个大包。

大兵使出吃奶的力气,两只大拇指并在一起,好不容易把毒液挤出来了,说:“没事了,没事了,出来了。”我低头看见一股黄色汁水混合着我的血水在我胳膊上慢慢流下来,还看见一个针眼似的小眼。回家后,奶奶颠着小脚忙前忙后,将马蜂菜在蒜臼子里捣碎,给我敷在伤口上,然后用棉布慢慢包上。奶奶还会因此偷偷给我多吃两颗家里老母鸡下的蛋。

就这样,一天天地挨过去,疼痛慢慢消失,伤口处慢慢结疤,开始发痒。小孩子总是贱脾气,皮肤一痒就爱用手挠,结果还没等疤结实就挠掉了,还没结实就挠掉了,如此下去,终究留下了个印记,像种过天花般的印记。

看见它,我会想起那些遥远的夏天和童年岁月。还有,如今已破败不堪的粮所和粮仓。

风起,想起离去多年的祖母,似有隐隐叮嘱

大兵跟我同岁,生月还没我大,该喊我哥。但是,他从没喊过。我们之间,彼此都叫小名。

这些年,大兵在外地贩卖高中教辅材料,赚了大钱,成了老板,开了豪车,在城里住了大房子。去年,他儿子结婚,我去喝喜酒,酒席很排场。今年春节刚过,他就当了爷爷。

喝喜酒那天,他还专门将裤腿挽起来,让我看看他膝盖上那道很明显的大蚯蚓似的一道伤疤,问我还记得吗。我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笑了,因为这,和我多喝了好几杯酒。

我们村北有两条河,一条清水河,一条浑水河,浑水河河水是从黄河里引过来灌溉农田的。每年春旱时节,总会引水浇地。这水会通过渡槽引到庄稼地里去,渡槽用石头铺地,架设在村北另一条叫清水河的河面之上。对我们而言,这个地方是个神奇的存在。两条河流在此交汇,多年来一直彼此相安,各自在属于自己的河床上流淌。长大后,当我看到遥远城市里那种叫立交桥的交通设施时,一下子想到了村里那座已废弃多年的渡槽。

每次等灌溉结束,河水小了,就到了逮鱼的时候。我和大兵都爱逮鱼,不为逮多少,只为和水相亲,只为那份热爱。黄河里鱼多,黄河鲤鱼、黄河鲶鱼、黄河鰺条,品种不少,肉质细嫩。

过去渡槽,是一方不高的长长堤坝,下面满是野草野菜野果。野果中,最诱人的是一种当地叫黑甜甜的小果子,对我们而言是大地上的天然点心。黑甜甜,夏天开小白花秋天结紫黑果实。果子比豆粒儿大点,比花生仁儿小点儿,大小正好,像黑亮亮的眼睛。立秋后,果慢慢变软,颜色由绿色变为浅紫,到深紫最后发黑,挑黑熟的小心摘了,否则容易捏破,弄得满手紫浆。摘到一颗,连看也不看,嘴一张,“吧”一下扔进嘴里,这颗还没咽下,又一颗扔了进来,直吃得嘴唇一圈黑紫。长大后,我才知道,我们所说的黑甜甜,学名龙葵还是一种中药材

在水里站久了,还会招惹蚂蝗。这家伙趴在腿上你都感觉不到,直至它一口下去咬破你的皮肤,吸食你的血液。这时,你才发现它的贪婪,赶紧使劲把它揪下来,扔在晒得滚烫的石头上慢慢晒干。这种对待蚂蝗的方式,是当年我们所能想起来的最为解气的一种惩罚方式。
  每回逮鱼,我和伙伴们都脱掉衣服,赤条条地下去。被水冲刷过的石头湿滑湿滑的。有一回,大兵只顾拿着网逮鱼,不想脚下一滑,一下子趴到水里,左膝盖磕到石头上,但见膝盖上掀起了一块肉皮,白沙沙的骨头当时就露了出来,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小腿淌下来。

大兵这小子很皮实,不慌不忙地用手撩起来黄河水先是冲洗一番,然后拿起褂子将两个袖子把膝盖绑起来,接着逮鱼。我说,咱们去医院包扎包扎吧,大兵说,没那么娇贵,死不了,随他便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能随便乱动的。几天过去,大兵的伤口结疤了,黑色的像蚯蚓一样的在膝盖上盘旋着。就这样,他一没上药,二没花钱,慢慢好了。因为这件事,我对大兵的印象一下子好了很多。常常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是当兵打仗,应该是个不怕死的好兵!可惜,大兵没有从军,这家伙不好好上学,读小学时连考试及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爹娘一看不是读书那块料,初中还没读完就让他退学了,早早成了家,结婚生子。

记得当年,大兵的膝盖磕伤后,几乎没耽误啥事。第二天,一瘸一拐的他还约我一块到浑水河上的大闸上玩。当时,大闸是我们村的制高点。我们爬上十几级台阶,被夏日的毒日头晒着,吹着发烫的风,看着大闸下轰鸣不止的黄河水远远流去,感觉整个村庄好像就在我们脚下,大白杨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还有充溢耳边的无休无止的蝉鸣。现在想想,我的关于登高望远的第一感觉,就来自浑水河上的那座大闸。那条河流、还有那座水闸,留下过我童年很多的日子。

孩子,那些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那些带了无畏和桀骜的农村孩子,那些干事情兴冲冲的像是发情的小公狗一样的孩子,常常让我怀想。

我还常常惊异于我们身体组织的强大再生能力,我想,正是这种能力才让我对不确定的未来和漫长的人生总是充满无限期待。

我妻子的左脚小时候被开水烫伤过,整个脚面、脚趾都是异样的,皮肤颜色没有光泽,感觉像蒙上了一层纸,早已干枯的伤疤依然清晰,好像永远不能完全伸开的样子,所幸没有影响到正常运动和生活。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经历,对于还没记忆的她而言,已没啥印象了。她常听父母说起,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大人无暇照顾,小时候自己玩耍时,不小心打翻了暖瓶,就把脚给烫伤了。现在说起来,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唯一感到内疚的是她母亲,说是没照顾好她,不然也不会遭此一劫。

我常常揣测,对于不谙世事的孩童而言,一大瓶开水倒在脚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那种灼热的疼痛对孩子而言除了大哭还能用什么方式怎么表达?而对于父母而言,他们为了这次意外要背负多少不安,要付出多少不眠之夜才能将哇哇大哭的孩子哄睡,才能将如此大伤痛慢慢治愈?

年轻时候,妻子担心难看,不敢在外面光脚,怕人笑话,或怕人问起。现在,年龄越来越大,对此越来越不放在心上了。夏天,她开始大大方方地穿凉鞋,穿拖鞋,别人问起,她总是把从父母那里听来的故事饶有兴致地说给人家听。

我常常想,对于像我们这个年龄在农村长大的人来说,所谓成长,就是我们在这方土地上的摸爬滚打,就是自己的渐渐蜕变。我们身上的那些野性,时间是难以抵挡的。其中滋味,只能自己慢慢品尝。而那些身上留下的疤瘌,是成长过程中留下的难忘印记,是上天留给我们的特殊记号,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忘的回忆呢?

 




文章纠错

邮箱
手机
纠错内容
验 证 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