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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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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秩交往诗意浓——记舅父与费孝通先生


我的舅父江维宽先生(以下简称维宽)一九一八年出生于浙江衢州,今年正好是他百岁诞辰纪念。他于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工作,高中尚未毕业,就奔赴长沙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全国解放以后,任苏州市政协副秘书长、建设局局长并兼任市民盟副主委等职。众所周知,费孝通先生(以下简称费老)是久负盛名的老前辈,著名的人类社会学家,曾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并长期主持民盟中央的工作。正是因为这层工作上的上下级关系,还因为是“半个老乡”(费老夫妇、还有我的舅母同是苏州人),致使维宽与费老之间,有了半个世纪的交往和友谊,尤其是费老学识渊博,古汉语文学功底亦深厚,曾多次赠诗于维宽,遗墨十分珍贵,演绎了一段难得的诗情佳话。


费老(右一)与潘光旦先生(左一)

一九五五年五月间,正是百花开放,桃红柳绿之际,江南水乡苏州城迎来了两位从京而来的重要客人,即当时在民盟中央兼任要职的潘光旦先生和费老,他们是下来考察并搞社会调研的。苏州市民盟负责接待工作的正是维宽,这时他已加入了民盟五年时间,有了丰富的工作经验,这也是他与费老的初次见面。当晚,市民盟在百年传统名店松鹤楼设宴接风,又邀请到了二位领导的昔日西南联大师友陆钦墀先生作陪,气氛甚是热烈,大家频频举杯,开怀畅谈,尤其当一盘做工考究、名为“松鼠鳜鱼”的佳肴被端上桌时,身为四川籍的潘先生大加赞赏,久久不忍动箸,誉词斐然,费老也吟诗助之,真是一次别有情趣,令人难忘的聚会,而当年费老的博学多才,敏捷的思维,优雅的谈吐,及翩翩风度都给维宽留下了深刻印象。其时,他还知道了潘是费最为敬重的老师,而费年长于自己八岁。

时隔两年,即一九五七年五月间,费老再次返回老家苏州搞社会调研,时间长达五天左右,全过程均由当时兼任民盟副主委的维宽作陪。那时,费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引起了社会多方关注,此次他来,就是搞知识分子“六不”调查的。在维宽协助下,先后在江苏师院等处组织了三次知识分子座谈会,参加对象主要有大学教授,中学教师及文艺、科技界知名人士等,费老不仅认真听取大家意见并做了笔录,还不时关心插话,最后又做了精彩的、总结性的发言。 

在维宽陪同下,费老还走访了苏州的几位老友 ,十分尽兴。一路行来,费老侃侃而谈,尤其在西美巷裕社下榻处,与维宽促膝叙旧,谈及民盟先贤闻一多、李公仆,当年在昆明西南联大时都是同仁,费老曾和他们一同上台向学生慷慨演讲,就在那次演讲之后,两位师兄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残忍杀害,费老幸好得到潘光旦先生的协助,及时撤离了昆明……维宽也向费老谈及在长沙抗日救亡时九死一生的经历,两人均有“大难不死”之同感,通过数天的朝夕相处,增进了彼此间的了解和友谊。

数天之后的苏州火车站,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离北去,站台上,维宽朝着车厢内的费老频频挥手告别,当时他俩谁也没料到,此一去,再相见时已是二十多年以后……就在费老离苏的半个月,一场规模浩大的反右运动拉开了序幕,大批知识分子卷入其中,而在京的费老和苏州的维宽,也都首当其冲在所难免……阴霾经久不散,厄运连连,在这段倍受煎熬的漫长岁月里,除了偶尔写信联络亦石沉大海,两人关系处于藕断丝连的状态。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与邓小平先生

二十年之后的一九七八年,平地一声春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顺利召开,以邓小平为首的党中央拨乱反正,开启了我国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征程。冰雪融化,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原有的秩序……四载之后即一九八二年初,恢复工作之后的费老第一次回到苏州考察政务,维宽等市民盟领导在南园宾馆恭候从吴江“四访江村” 归来的费老,两人相隔了二十多年的双手又紧紧握在了一起,许久都未松开……双方都感慨万千,费老当时言简意赅,对维宽只说了两句颇有诗意的话:“难友重逢,十分高兴。共同为国,再干十年!


费老、江维宽先生、钱煇唐先生(左,第七届民盟苏州市委主委)


1979年,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费老给江维宽先生题词

次年冬,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费老到江苏长三角视察工作,再次返回苏州,维宽作为市政协副秘书长参与陪同,其时,费老已年逾七旬,望上去虽略有些“谢顶”,但风范十足,二十年后东山再起,更显雄才大略,运筹时代风云于帷幄之中……在维宽眼里,费老不仅是首长领导、导师专家,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大哥加好友。费老单独留下维宽恳谈至深夜,在熠熠华灯下,费老铺开宣纸饱蘸浓墨,略一仰首沉思,便以刚去过的长三角为题材,写下了一首七言诗并现场题名赠予维宽:“昔日冒氏歌舞地,如今廪实万鸡啼。肥豚名扬传海外,风骚异代不我欺。”细细品读,显然这首诗带有一定的政治意味,但同时更表达出费老乐观豁达的博大襟怀。

一九八三年底,民盟五大在京召开,维宽以江苏省特邀代表的身份参加,费老在大会上作了题为团结起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物质和精神文明贡献一切力量”的工作报告,听着他那抑扬顿挫、激情澎湃的说词,维宽心中五味杂陈,似乎有一波波心潮在不停地涌动,喉咙也痒痒的似有点哽塞……会议期间费老很忙,但还是专为维宽题了词,并在一起合照留念。更令人难忘的,是二十三日下午三时许,与会代表六百余人,受到了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并合影留念,这是维宽平生以来最大的光荣,如今,这张长幅黑白照片已为苏州的江家后裔所珍藏,倍感珍贵。


1986年,时任民盟中央主席的费老赠予江维宽先生的墨宝

一九八六年九月底,姑苏城金桂飘香,秋风宜人,其时费老以民盟主席的身份莅临指导工作,在下榻的宾馆,即赠予维宽墨宝一幅,展开一看,却原来是费老之前东渡日本访问期间的感受,并付诸于一首七言诗:温泉云蒸出深岫,翠柏青松环四周。闻道云仙红叶俏,犹留余艳度深秋。”且有落款印章。费老兴致勃勃地解释说,这是借景寓意,虽年至“晚秋”抑或是“初冬”,我们仍要像霜叶那般焕发出生命斑斓的色彩!维宽听后十分感动和敬佩,暗下决心也要发挥好余热,以报答祖国和人民。后来,此墨宝被维宽装裱立轴悬挂于大堂,并时时勉励于自己。


苏州戏曲博物馆

一九八七年夏,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费老再次返乡,在苏州落脚期间,有维宽等人陪同游历数处新景点,在参观刚落成的苏州戏曲博物馆时,费老感慨良多,他指出,民间艺术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宝贵精神财富,必须加以保护和发扬光大


2006年6月,苏州评弹被国务院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费老本人十分喜爱老家的评弹且有一定的研究,他登上戏台仔细察看造型结构、音响灯光效果后大加赞赏,并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常来这里听听苏州评弹。是夜,姑苏城万家灯火,霓虹闪烁,一派繁华都市景象,费老在下榻处与维宽推心置腹,从一九五七年算起,卅载弹指一挥间,两人虽身处一南一北,却有着共同患难相似的经历……告别时,维宽恳请费老在书册的扉页题词,费老欣然应允。第二天维宽收到了秘书送回的本子,费老谦虚地将词题写到书册的末页上,却是采写陈毅的那首名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个中的滋味,只有过来人方心知肚明,只有知己,方可心照而不宣……


1987年费老题陈毅元帅诗赠予江维宽先生


费老与江维宽先生在民盟“六大”会场上合影留念

一九八八年,中国民主同盟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维宽赴会,再一次与费老幸会,两人在会场上高兴地握手言欢并合影留念,此照后来曾被多家报纸杂志采用刊出。之后费老也常去苏州,两人间的工作接触较多,私下交往也渐频,如八八年初,维宽遵照费老的书信委托,落实并开通了其胞姐费达生的电话事宜等。


1993年,费老赠送给江维宽先生的最后的诗作

一九九三年仲秋,苏州市民盟庆四十五周年邀请费老光临,在下榻的苏州宾馆,费老又欣然命笔,为维宽题写了一首新的、也是送给他的最后的诗作万山千水行重行,老来依然一书生。笔下难尽胸中意,愧忆南园读书声。”而《行行重行行》,正是费老此生重要的著作之一,这时他已是八十三高龄。华灯下,费老让维宽贴近自己,指着潇洒飘逸、又浑雄遒劲的墨迹,逐字逐句地加以解释说明,使维宽茅塞顿开,加深了对该诗的多层含义的理解……费老的一生,始终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之中,正如穿越那千山万水而永不停息,老来蓦然间回首,却仍是青衫依旧、两袖清风的一介书生,功名利禄早已视为身外之物。回顾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不由地感慨万千,又岂是寥寥数笔所能容纳、概括得了的,只是面对幼时曾念过书的南园,那朗朗的读书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联想到年少时的宏伟抱负至今仍壮志未酬,顿感羞愧难当……令人尊敬的费老一生已建丰功伟绩,功成名就,却还是如此虚怀若谷,谦谦君子,老骥伏枥而壮心不已,的确令人仰慕与敬佩!维宽如获至宝,将费老赠诗小心翼翼地收好,内心则充满了对他的崇敬与感激之情。


费老与夫人孟吟

一九九四年是农历的甲戌,亦是他俩的“多事之秋”,因为就在这一年里,他们接连遭遇了几乎同样的家庭变故。十月初,维宽不幸痛失老伴,费老闻讯,于百忙之中从京寄来了信函慰问,其措辞真切感人,使维宽倍感温暖和欣慰;岂料没出两月,北京也传来了费老爱妻病故的噩耗,维宽不胜悲痛,即书函数页信纸以深表悼念之情。时隔不久,他收到费老回复,展开一看,却是费老写的一首悼念亡妻的四言诗:“老妻久病,终得永息。老夫忆旧,幽明难接。往事如烟,忧患重积。颠簸万里,悲喜交集。少怀初衷,今犹如昔。残枫经秋,星火不熄。”并在下面备注,两人的妻子孟吟和朱文蕴,同为苏州老乡有缘,共同悼念之意。维宽看着、看着,不觉泪水盈眶,想一九五七年与费老同遭厄运,如今又同遇变故,真的是同命相连啊,莫非这是上天的安排……忽而,他把目光停留在最末一句“残枫经秋,星火不熄”上,越是琢磨,便越是觉得不凡:费老他分明是在告诫,“逝者长已矣,生者当自强”,只要生命不息,就要点燃星火,让满目的青山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之下——这又是一种何等豁达的情怀啊!

上世纪九十年代,费老连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职务,常到苏州视察及返乡探亲访友,均由维宽等负责接待。


苏州振华女中老校门

一次是九五年,来视察和调研民盟的工作,召集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座谈会,费老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官架子”,他与大家坐在一起促膝谈心,那诙谐风趣的话语加之爽朗的笑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人。费老插话,忆起年少时曾在苏州振华女中就读,杨绛便是同窗之一,当时全班就费老一名男生,“物以稀为贵”,发生了种种令人尴尬的趣事,讲到高兴处,费老不禁开怀大笑,那近乎童真般的神态表情,引发了会场的阵阵掌声和笑声。座谈结束时,费老还热情不减,为维宽书写了“年久难忘,相见犹昔”的题词。


费老成名作《江村经济》

一次是九六年,维宽等陪同费老去吴江参加“费孝通教授从事社会学研究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座谈之后,他分别向维宽等人赠送了新近出版的三本著作。家乡亘古不变的水系衬之以城镇面貌的日新月异,使费老颇有感触,对维宽等人讲,老家是他梦魂牵绕的地方和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当年血气方刚的自己,就是在大姐费达生创办巢丝厂的启迪下,在此搞社会调研写下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后经名师指点而蜚声海外,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调研也进一步深入,如今江村经济又有了新的模式和版本……费老是人类社会学科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有系列理论与实践专著问世,并多次荣获国际大奖,这不仅是他本人、同时也是苏州乃至中国的骄傲


费老同江维宽先生最后一张合影

最后一次是九七年,费老下榻于苏州宾馆,亲切接见民盟下属,其时,年近九旬的费老雍容安详,笑态可掬且神采奕奕,分别与大家握手合影留念,维宽也与费老并肩坐下合拍,两人留下了最后一张极其珍贵的纪念照片。为让费老早点休息,盟友纷纷起身告辞,费老在秘书轻轻搀扶下,送大家走到会客厅的门口,毕竟他年事已高。回首之间,维宽看到费老正朝着大家不停地摆手示意,脸上挂着真诚、和蔼的笑容,抑或还有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依恋不舍的表情……而当时的维宽更没想到,这已经是费老和他、以及多年来感情极深的苏州盟友们的最后一次会晤,肺腑之言的交流……


八年之后即二零零五年,费老冲刺百岁未果在京谢世,终年九十五岁。消息传来,维宽不胜悲痛,其时,他也是一位年近九旬、行走不便的老人了,维宽面北默哀了许久,回想起一生中费老对于自己的教诲和惠泽,尤其是长期交往以来视为知己,多次馈赠墨宝诗作,不觉黯然涕下。思索良久,维宽端坐到桌前,缓缓打开砚台盖,用大羊毫蘸墨,付诸深情于笔端的右手微微有点发颤,一笔一划、毕恭毕敬地写下了民盟宗师,风范永存”八个大字,折好后用大信封挂号寄往了北京民盟中央办公室,借以悼念费老和寄托哀思。这既是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书法墨迹的方式回送费老,表达自己的怀念之情和崇高敬意,只是可惜,费老再也无法看到了……这正是:五秩知交,费老频频润笔贻贤弟,墨成瑰宝传世;一生友谊,维宽颤颤挥毫祭挚兄,情系飞鸿递书。横批: 诗意人生

谨以此文纪念一代宗师费孝通先生以及我的舅父江维宽先生,晴朗的夜空中闪闪发亮的繁星点点有无数,我相信他们就在其中并一定能寻找得到,愿两位老人的友谊和诗情在天堂得以延续。

 

(戊戌十月于任城)

(民盟济宁市委供稿,作者是济宁市工商银行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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